天,更黑了。
他依稀记得和姐姐刚搬进来时,铁大门已经抹了一层猩色锈迹,合不拢的大嘴永远保持张开,白昼黑夜,鱼龙混杂皆往里吞。陈列区街的路灯忽暗忽明,灯丝乌漆黝黑,灯泡碎了数月,原封不动悬在透明的棺罩内。
铁门的旁栽了颗粗壮大树,盛夏的时光枝繁叶茂,适合老年人黄昏乘凉,只是深夜里乌压压的,像撑开的黑色大伞,遮蔽清光,给人压抑的错觉。
伞底下临时修建的保安亭,成了年过六旬的老人一夜好眠的安稳地,一张铺开凉席的简陋床,矮板凳上咯吱转动的小风扇。
男孩没有惊扰早早儿入了瞌睡的老人,他略微放慢动作,将锈迹斑斑的铁摩音降到最低,蹑手蹑脚入进小区,像是偷盗的惯犯,只可惜这地儿,没什么值得窃的宝贝。
沿着区街朝里,罢工的灯越来越多,渐渐形成一明一暗的节奏,拐过第一个角,能勉强看到一个四方四正的深坑,是早期的小区池塘。
时值盛夏,高温炎热,水池酝酿,发酵独有的臭,深绿肮脏的藻苔沿瓷砖内壁爬满原有水位线,随手扔进去的垃圾成堆成块儿。
浅浅的小水氹,绿一块儿,黑一块儿,留下一个昔日浮现的框架,至少代表小区美过,干净过。
他下意识捂住口鼻,加快步伐,哪怕已经住了好久,天天嗅,还是不习惯这扑到小路的冲天味儿。
男孩提前松下单肩垮的包,从书包夹层里拿出一串钥匙,声音叮咚作响,其余的钥匙还很新,只有一把锈迹斑斑,被男孩夹在食指与拇指间。
他熟练地抄进秃噜得只剩一层枯草皮的小近路,漆黑丛里蝉鸣声巨大,刺挠得耳蜗子痒嗖嗖的,很不舒服。
走到路的尽头,楼下的独栋单元门在深夜时分大敞,门面旁安装的智能对讲机是早些应付检查的摆设,上面的数字按钮掉了漆,蒙上一层厚重的灰。
男孩摸黑,熟练地迈出腿儿,重踏一楼第一层台阶,巨大的踏音掇上沉闷的狭小楼道,回音碰撞,意外把二楼的声控灯点亮。
昏暗的暖光灯枯油尽,接连烁着黑,时不时泄出漏电的“滋滋”音,哪一天突然踩不亮了也不奇怪。
借二楼缝射下来的微光,沿楼道攀爬,家住五楼,路还很长,过了二楼他又需要重复一遍刚才的做法。
小区靠近富人区,却不算富人区,是一个被资本操控失败后遗弃的小楼盘,碰巧给哪个倒霉蛋接手,苟延着性命。
俗称,回血。
一到夏初期,小区便凭空冒出许多流浪的野猫野狗,在这儿住得久了,就知道一群野猫野狗只剩数月好活。
初冬一结束就得饿死,到了明年夏初,又是一匹新的面孔。
像这个时段,阴森路面烁着年久失修的路灯,除了孜孜不倦的蝉鸣,便剩下同婴儿呜咽的猫呜犬吠,荡于漆黑草丛。
男孩理解猫狗,可怜猫狗,却不想变成猫狗,流浪是一件苦差事,哪怕日子大不如从前,至少吃得饱,穿得暖。
他没什么上进心,可以选择为五斗米折腰。
一般来说,会住这种小区的大多是退了休的贫穷老一辈,享受余下一点清闲,近来多了些远赴他乡,愿意吃苦的年轻人。
夜间时段,小区静谧,只可惜白天时间,小区一样没什么朝气。一股迟暮气息常年笼罩几栋旧楼拼成的小区,夏里的凉清风不流通,不要钱的阳光又毒辣,加剧了小区的腐靡,更加剧了小区的衰败。
男孩属变色龙,环境适应得快,习惯了,冬不暖,夏不凉,猫呜犬吠,水池恶臭,一切与过去的精致生活有较为明显的落差,不过他始终没一句怨言。
或者说,他懒得抱怨,弱者学会适应没什么不好,对他来说,至少这儿是一个极为良好的生长环境。
他可以选择生锈,选择腐烂,选择发霉,直至生命终焉,可惜仅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垃圾理想,却被蜗伏五楼的某个女人,给活生生剥了去皮。
雨是今早清晨落停的,楼道窗飘进来的雨汇的水氹还没彻底干透,这是自然,五楼其余的门都已经生灰破烂,没点人息,只有男孩一家。
“到了。”
男孩再一次深呼吸,像是要将楼道漂浮的灰尘全部吸入肺泡,紧接着慢慢呼出,吐一口浑浊,整理大脑。
他把事先捏在食指与拇指间的钥匙插入锁洞,这个每日重复的过程今日意外不顺利,锁芯即使上过几次润滑油,还是没法顺利一次到底。
“真难开,烦死了!”
男孩瞬间被钥匙与锁孔炸了脾气,骂骂咧咧用全身力去抵住钥匙柄,一股脑朝里面塞,到底之后向着右一拧。
“啪嗒!”
锁开了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男孩倏然温柔下语气,将刚才的怒意敛回喉咙,不知道咽藏在五脏六腑的哪个位置。
单肩垮的书包随意扔在靠玄关的沙发,单脚站立脱下泛黄的灰白运动鞋,合拢门,暖黄色的暗光入帘。
在里在外,仿佛两界。
伪的温馨感扑面来。
腐败的霉味总算放过了他的鼻子,轻微的呼吸换来淡淡的青柠檬香,哪怕是网上促销购来的化学清新剂,也好过自然的反胃酵臭。
人总是这样。
分不清荼毒灵魂的好坏,用一时的感官来判别对错。
“欢迎回来,林可。”
女人的声音和被手机修过的电子音差距很大,抛了中性柔感,少了神秘嘶哑,只不过入耳锋利依旧,如线如丝,勒住他的脆弱便不会轻易解环。
“对不起,姐姐。”
林可低着头,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冲正端坐在玄关的女人诚恳道歉,女人双手环在胸前,托着女性偏大的骄傲弧度,饱满富裕的形状总能勾去很多目光。
女人微微深呼一口气,抬起纤白左臂,用指尖撩拨一缕垂在脸颊旁的乌黑青丝,将它们挽到耳根后的雪白颈窝,“你错哪儿了?”
“我...我...”林可吞吞吐吐,不敢抬头,含首眼巴巴,故意盯着美丽年轻的女人,可惜女人对流浪小动物常用的可爱计俩,已经产生免疫力,“没有按时回家。”
一粒深幽瞳芯的失望落入眼心,闭上漆黑美眸,她机械式摇了摇头,依旧翘着美白的二郎腿坐在玄关,不语不动。
她在等待林可,给出一份满意回答。
“我应该提前告诉姐姐回来迟的理由,不应该等姐姐...”林可的话还没说完,女人站起身,收了特意摆在玄关的椅子,然后蹲在男孩跟前。
“都不对,林可。”女人前倾脖子抬头,目光正巧对上林可内含的视线,她摊开纤纤素手,等待着。
男孩快速眼眸转动,心领神会,乖乖摸出揣在左口袋的智能机,递到女人手上,“给你,姐姐。”
“乖。”女人拿过手机并开机,熟练解开男孩大费周章设置的复杂图案,然后点开一个印有电话图案的绿色图标。
她故意将手机屏幕翻转正对林可,裸在男孩眼帘,是手机联系人目录,目录很空荡,只有一个备注“姐姐”的长串手机号码。
接下划去...一片空白。
“为什么要关机呢?”女人微微一笑,声音温如天籁之音,“为什么不接姐姐电话?”
她漆黑的瞳仁与明媚的眼白交织,似水似墨,黑白间,隐隐约约倒印一个手脚被栓细银丝的可爱人偶。
“小可,回答姐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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